大学生村官戈新化 稚嫩的理想托起成功的希望

来源:光明日报 作者:傅宁军
2007年江苏启动“1011”工程,率先选派大学毕业生到1011个经济薄弱村任职。2008年全国推广此经验,2009年中央1号文件提出“一村一个大学生”的宏伟计划。

  戈新化就是“1011工程”中的一员。

  今年25岁的戈新化,1984年出生,南京财经大学本科生,学的是经济学专业。别看他的个头在一米八以上,却长着一张娃娃脸,厚厚的眼镜片后面,一双弯弯如月牙的眼睛,显得有几分稚气。然而,听他用标准的普通话讲述他的经历,他对农村建设的看法,你就不得不相信,这是一个有思想、有见地的年轻人。

  在江苏2007年到村任职的大学生中,戈新化当村支书应该是最早的一个。2007年12月8日上任,这个日子他随口报来,记得非常清楚。也就是说,五个月前,戈新化和其他大学生一样毕业,五个月后,就挑起了村支书的担子。他现在职务全称很长:宿迁市经济开发区三棵树乡杨楼村党支部书记兼居委会主任。

  两个一把手,真正的“双肩担”。而且,戈新化的一把手是争来的!

稚嫩的理想

  在日益物质化的今天,现实的琐屑堆积如山,戈新化依然昂望理想的星空。一个人活着,不能只为了自己,还要让更多的人活得更好。高中期间,戈新化就递交了入党志愿书,成为同学中最早入党的学生党员。未来的职业规划,锁定的目标是对社会有益的成功人士,他要像青年周恩来那样,为中华崛起而读书。

  选对了专业就成功一半。戈新化坚信,经济学知识在经济腾飞的时代大有可为。当村官的选择,在他看来顺理成章。农村经济不是也值得琢磨一番吗?

  戈新化接受的任命,是杨楼村党支部副书记。

  他到三棵树乡报到的那天,才知道全乡有三个经济薄弱村,派了三个大学生村官,三个人一纸任命书。镇政工书记把三个村的村支书找来,把这三个村官介绍给三个支书,然后开了一辆面包车,带他们到三个村跑了一圈。

  第二天,他就骑着自行车下村了。头一天坐车去过,还认得路,总算摸到了杨楼村的村部。村支部书记姓王,四十多岁,当过会计、村长,是土生土长的一把手。王支书待他很客气,告诉他,村里有多少人口,分几个村民小组,组长是谁。还告诉他,支部有党员50人,今年过世一个,现在49人。

  戈新化说,能不能派个村干部,陪我到组里看看。王支书说,不用看了,农村都这样呗。

  当时他没吭声。隔天再去,王支书还是这样的态度,以后再安排吧,不冷不热的。他不知道,其实王支书是一种托词,拒绝带他下组。他就老老实实地等,每天到村部转一转。后来觉得不对劲,他自己骑着车下去了。

  他和其他两个村官住在乡政府。每天下村骑自行车,17里路要骑四十多分钟,一个来回一个半小时。他在学校住集体宿舍,乡里住宿条件比学校好得多,没什么不习惯的。可是他浑身不自在,因为还要赶回乡政府吃饭,在村里只能待两三个小时,有时回到乡里办些事,下午就不能再去了。

  初来乍到,只能如此。过了几天熟悉了,就觉得有些事情可以改变,不如放弃到乡里吃午饭,延长在村里的时间,可以到下午三四点钟。

  我说,那你怎么解决午饭呢?

  他说,我自带干粮啊,带的是煎饼,苏北常见的面食,在街上买的。装进塑料袋,放在书包里。

  我说,干巴巴的,怎么吃啊?他说,吃的时候,就到村民家要点开水。

  戈新化轻描淡写地带过,不觉得有什么了不得。他感觉窝心的,是自己到村任职一个多月了,村民也知道来了个大学生,王支书不在大庭广众的场合介绍,许多人就不认识他。他到村民家去,拉上其他村干部,免得尴尬。他找村支书要事做,王支书就说,别着急,支部分工以前分好的,就这么办吧,你不用管那么多啦。

也许能改变

  戈新化的出现,让许多村民感到新鲜。

  他愿意跑到村民中间,愿意自报家门,接触村民的范围在扩大。村里好多矛盾处理不当,老百姓就会有怨言。他耐心地倾听,村里有什么麻烦事,村干部是怎么对待的,为什么村民会有意见。他发现,村支书被动应付上面交待的工作,统计,报表,数字。年年相似,照葫芦画瓢,以前怎么做,今年还怎么做。至于老百姓的呼声,似乎没人听。

  他对我说:我真是血气方刚,去跟支书谈,碰了一鼻子灰。农村做事不强调什么方法,反正大家习惯了,靠多少年经验,不追求更好,只要不变得更坏。很多大学生不适应,以为太陈旧了,变一变,就会遭到村里人的排斥。你这黄毛小儿,你了解多少事?我们多少年都这样干的,你到了才几天,你就想变了?

  我问,村民最大的意见是什么?

  他说,最主要的事,是盖房子的问题。我们杨楼村已经划为开发区的工业用地了,拆迁是早晚的事,只不过没有明确的时间表。政策规定,凡在拆迁范围内的,严格限制建房。也就是说,除非特殊需要,绝不批准你建房的。可是,村里还是村干部说了算,你只要交钱,村干部就可以网开一面,你建了也不追究。

  就在经济薄弱的杨楼村,村干部私自同意建房,居然涉及到十万块的账目,戈新化感到非常震惊。几个老党员偷偷告诉他,这笔账的形成是村里一个公开的秘密,村民对账目开支有疑问:这笔钱还剩多少?怎么花的?据说想盖房子的人把钱交给村里,也没个收条。一千,两千,可以,三千,五千,也可以,没有标准,只看关系的远近。村里账目不公开,有人自发地调查,核实了大致的数目。这几个老党员知道戈新化是刚来的村官,把他看成组织上派来的代表。

  老党员的信任,使戈新化心头发烫。他忍不住,还是当面跟王支书说,村民对村里的账目有议论啊。王支书不以为然,这些钱已经用于招待外面来人了,没办法,还不是为了村里嘛。戈新化觉得,村民这么多眼睛盯着呢,支书的思路要变一变。他推心置腹地说,村民对账目疑问多,支书能不能做个公开的说明啊?王支书哦了一声,用奇怪的眼神看他,好像在说他不懂事,然后把话题岔开了。

  戈新化一头雾水。后来他才知道,杨楼村的账目包得很严,只有支书与会计两个人知道,包括村里其他副书记、副主任,都沾不上边。

  村干部的作风不改,村里的面貌整体改变,根本就是一句空话。不能取信于民,何以凝聚人心?戈新化想过,当务之急是能不能改变王支书的想法。试了几次,他有些失望,改变王支书的想法,看来很不容易。

  这时,村支“两委”改选即将开始了。

  戈新化意识到,既然改变不了村支书的想法,也许可以改变村支书。

  按基层组织选举法,村支书应该是差额选举,他与其他村干部交谈,鼓动他们参选,当另一个候选人,但是,他们没有这样的意愿。再鼓动也不行。想想也没什么奇怪,敢当村支书的,大都是村里的能人。

  遇到村里老党员,他们拉着戈新化说选举的事,戈新化问他们,除了王支书,还有谁能竞选村支书?大家扳着手指头,数来数去,找不出哪一个人能挑战王支书。戈新化半开玩笑地说,如果没有人,我就来选吧。

  没想到,戈新化无意间说出的想法,得到了老党员的支持。反正你是党员,也是副书记,你来竞选,我们支持你!平时愿意表达自己意见的村民,拉着他的手说出内心的不满。杨楼村不能老是这样下去了,要选一个新的带头人!

  给戈新化最大鼓励的,正是一种寻求变革的民意。那时强调“一肩挑”,他在村里公开说,我要参选村书记,参选村主任。

竞选“一把手”

  大学生村官站出来,跟前任书记同台竞选,戈新化的胆量够大的了!村民的态度都是支持的。但是,上一级领导的态度与村民的态度截然不同。乡里主要领导说,小戈,你还年轻,刚到村不久,村里很多情况你不了解,这样同台竞选,对你以后的工作影响不好,最好不要。乡里其他副职说,小戈,这件事你以后不要提了。主要领导劝说委婉,最好不要。副职直接说,不要提了。

  王支书情绪激动程度超过乡镇。他对一个大学生的挑战是气愤不过的。他涨红了脸说,小戈,你还嫩!这句话的潜台词是,你还年轻,不可能在村里得到绝对认可,老百姓是不会选你的。戈新化说,王书记,无论你怎么想,我还是会坚持我的选择。王支书说,那你就选吧,最终吃亏的还是你。

  村居委会主任提名选举时,有好几人参选,戈新化得到仅次于王支书的票数,成为第二候选人。村支书提名选举,戈新化也是第二候选人,没有其他人参与书记竞选。提名的结果报到乡镇,批准同时列入,并列候选人。

  戈新化这个大学生村官,也能竞选两个一把手了!村民中激起了巨大的反响。小戈虽然处于劣势,但仍然坚持,认可他的人更多了。

  正式投票选举那天,杨楼村像赶集似的热闹。一张张打上候选人名字的选票,交到村民的手头。村民说,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投票。

  乡政府几乎全部出动,派来二十多个工作人员。一个主会场,四个分会场,每个会场至少有两个乡干部。监票,唱票,紧张而有秩序。

  第一轮是居委会主任选举。

  村部主会场拉着醒目的横幅,王支书和戈新化都坐在前排。黑板上两个候选人的名下,粉笔字的票数不断变化。戈新化只注意票数,没注意王支书的脸色铁青,越来越难看。投票的人多,唱票四个多小时,从上午十点,直到下午二点。唱到一半时,戈新化的票数就领先于王支书了。王支书乘众人没在意,走了。

  选举结果让乡领导都感到意外。身为居委会主任的候选人,戈新化得到1300票,占全村选民有效票数的三分之二!

  第二轮是村支部书记选举。

  当天下午召开村支部党员大会,由乡党委领导主持。在村居委会选举中失利的王支书,宣布放弃书记选举。原定的书记候选人只剩下戈新化,不符合差额选举的原则。乡领导决定,增加原来的村主任,书记候选人还是两位。

  支部书记选举又是“一边倒”。与会正式党员31名,这31张有效选票,投给戈新化28票。这是杨楼村的党员与群众用选票,表达了推选一把手的民主权利!

  乡领导宣布,程序民主,选举有效。戈新化当选支部书记兼居委会主任,任期三年。

  戈新化上任的那天,他在自行车后座夹上了铺盖卷,搬到村里住了。村部门前围满了村民,他还叫不全人家的名字,但人家都认识他,叫他戈书记。有人伸出一个长竹竿,上面挑起一挂一万响的鞭炮,噼里啪啦炸开了。他知道,村里有喜事才放鞭炮,这是村民们对他的希望,他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去报答。

天天在进步

  主持工作的戈新化,不想把时间花在每天往返的路上。他在村部的一间屋子里加上一道布帘,里面是卧室,外面是办公室。一天三顿饭,找了一个村干部家搭伙,人家吃啥他吃啥,戈新化把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村里。

  应该说,他的大胆举动是有些出格的。“我们宿迁出台政策,鼓励大学生村官积极参加换届选举。但是参加,不等于要竞选一把手啊。换个角度想想,村支书一般不会换人的。乡镇领导也要避免太大的波动。你想,如果一个乡镇一次换届,八、九个村的书记都换掉,乡领导也会头痛,以后怎么领导呢。”

  因此,乡里能尊重民意,同意他列入竞选候选人,戈新化感到非常温暖。他很清楚,出格的责任在他身上,也在乡领导的身上。

  我说,前任村支书被选掉了,还会找你麻烦吗?

  戈新化说,前任书记被乡政府抽调,在一个办公室做些具体工作。当然,给他一个临时职务,也是防止他在村里闹情绪。

  我说,前任村主任没选上书记,会不会出难题?

  戈新化说,前任村主任属于村干部中很常见的类型,他是一个很本分的人,也是抱着维持现状的思想,叫什么就做什么。我主持工作后,他当了副主任,是支持我工作的。

  戈新化接任村支书后,自然要过问前任村支书主管的账目。如前任支书所言,大部分是吃喝花费,记流水账的,打白条的,用于招待方方面面的数目可观。他觉得,不管怎么样的托词,还是村干部该负责任。他在村里公开申明,村里不招待,以前没钱就欠饭店的,这种做法一概取消。乡里干部下村工作,到了吃饭时间就回去。他说,乡政府的人知道我的脾气,他们不会说,我也不会主动提。

  我说,当正职与当副职,最大的区别是什么?

  戈新化说,在我身上的体现,可能跟年龄有关系。很多人还把我当孩子看: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认真的?我能感觉到,这种疑问存在相当长的时间。我作出的每一个决定,别的村干部都瞪大眼睛:真的?假的?我头疼,怎么我说的每一句话,大家都很犹豫呢。

  但是,戈新化毕竟是一把手。他以前有想法,没有人会认真地听,甚至没什么反应。他当了一把手,可以畅所欲言,不管其他村干部有什么想法,还是注意听他的意见。再怎么瞪大眼睛,总归有反应了。

  戈新化当村支书是用心的。对他的能力有疑问的人看到,他处理问题有自己的一套,与前任书记不同,不喜欢拖泥带水,也不喜欢推三阻四,表态就是直截了当,行就行,不行就不行。用他的话说,一个领导,就得把住事情的核心问题所在。你要清晰,别人才能清晰。你糊里糊涂,别人的落实就无从下手。

  如此年轻的戈新化,底气来自哪里?

  他说,说复杂很复杂,说简单也很简单,我要求自己,一方面为村民做事,一方面从中不谋利。其实老百姓最痛恨的,就是村干部占便宜。我在村里经手的账目全部公开。不论借债的,还是欠账的,记得一清二楚。我在村里兴办公益事业,修路,修校舍,都是老百姓认可的实事。如果你确实为村里考虑,村民就是受点损失,也不会计较。比如一事一议,村里集资修路,各组捐的钱是归各组用的,也就是修自己村民组的路,但我考虑到中心路不修不行,就统一调用,公布出来,大家没什么意见。

  三棵树乡陈书记对戈新化从不客气,召开村支书会议,该批评的毫不含糊:戈新化,你这个书记是怎么当的?这次陈书记到杨楼村亲自了解,戈新化还是像往常一样等待陈书记的批评,谁知陈书记不露声色,给了他一个评价:戈新化,工作基本进入状态,你有进步了。

  我不理解,“有进步了”,这是什么评价?

  戈新化说,你可能以为,一个乡党委书记对一个村支部书记,给这样的评价太低了,其实不然,相比较于他以前对我的评价,他对其他村官的评价,已经是很高了。他没有因为大学生村官就放松标准,你既然竞选上了村支书,一个村的几千口人交给你了,他就真的把你当做一个村支书来要求,来领导,他对别人怎么样,对你就怎么样。没有客套,没有虚假,我感到实在,其实就是最大的信任。

  我笑了,你倒是蛮理解领导的啊。

  戈新化的口吻中带了几分自嘲。不过,我当村支书,不能只盯着领导的表扬。我到乡里要为村里说话,到村里又要说乡里政策,说得不好听,对上打折扣,对下打折扣,你说,让领导给你很高的评价可能吗?不可能的。

  网上评选的“全国十佳大学生村官”名单中,戈新化是江苏省唯一入选的“村官”。在旁人眼中,这是一个巨大的荣耀,一个成功的标志,但他自己看来,和他同样经历的“村官”太多了,他只是比别人多得到了关注,以此自鸣得意就是一种浅薄,一种无知,他提醒自己保持一种低调。

  显然,戈新化就是戈新化,别看他的娃娃脸貌似稚气,却敢想敢做,不失理想主义的光芒。把村支书作为人生第一个目标,戈新化给80后“村官”趟了一回雷区。他以果敢的魄力理顺了村级财务,又以务实的思路制定了全村短、中、长期的发展规划,他的村官生涯多了跌宕起伏,多了创业的另一种形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