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苏第一代大学生村官调查:青春的根怎么扎进乡村

来源:新华日报 作者:郑全庆 …
5月13日,2009年江苏大学生村官面试名单公布,近1.1万人从3万竞争者中脱颖而出,角逐5010个大学生村官岗位。

  自1995年起,在全省大规模招聘大学生村官之前,十多年间,江苏有11个大市、26个县(市、区)选聘近3000名大学生到村工作。在全国,同期招聘大学生村官的省市有20多个。按中组部要求,未来几年,全国将招聘10万—20万名大学生村官。

  大学生村官热持续升温,社会关注:有多少大学生村官最终能留在乡村?留下来,从个人到外部环境,又有哪些原因?4月,本报记者选择苏南、苏中、苏北的5个县市,从扎根乡村的第一代大学生村官身上找答案。

  留村留乡都是“留下来”

  各地招聘的第一代大学生村官,十多年后,仍然留村的还有多少?据记者调查,沛县、睢宁分别招了23人、35人,留村的均没有,而东海所招的114人中,留村42人,江都第一批招了51人,11人留村。

  据省有关部门的调查,省内招聘的大学生村官中,到2007年,仍留在村干部岗位的,仅四成多。四川选聘的八千余名大学生村官,留村的不足三成。

  “下得去,干得好,留得住”,是社会对大学生村官的期望。市场经济条件下,人的发展需求不可忽视,让所有大学生干一辈子村官不现实。第一代大学生村官中,不少留在了乡镇。就服务农村而言,“留乡”与“留村”都是“留下来”,提高“留乡留村率”,有几点经验:

  多招本地孩子,不搞“学历高消费”。南京、苏州等地明确招收本地生源,江阴要求户籍就在招聘的乡镇。“他们熟悉乡土人情,易被农民接纳,来个外地的,连话也听不懂,怎么当村官?”张家港凤凰镇组织委员马宏鹏说。记者接触的十几位第一代大学生村官,都是本科、大专生。沛县组织部副部长李延洪说,“他们不少是大专生,在乡镇工作自己能接受,大专生想找更好的去处也不容易。”

  政策明朗化。沛县招考大学生村官前明确“关系进乡镇,人先下村。”对大学生村官,参照机关人员管理,虽无公务员编制,工作相对稳定,是不少地方的做法。沛县五段镇副镇长曹良伟说,政策模糊空间越小,投机心态越少,“知道将来在乡镇干,不愿来的就不来,来的也容易留下。”

  待遇有保障。对第一批大学生村官,多数地方参照乡镇干部或全额拨款事业单位,确定工资标准,由财政支付,并办理相关保险。在发达地区,大学生村官收入不错,无后顾之忧。江阴大学生村官每月工资2300元,还有年终奖。也有少数地方,大学生村官工资难保证。苏中某市1999年招聘36名大学生村官,规定从村里领工资,由于多数村集体负债,拖欠工资,至2007年,仅剩1人在岗。

  考核精细化。在张家港,大学生村官有市聘、镇聘、村聘,形式多样,但都明确岗位目标。“今年,镇上要求咱村经济增长15%,完不成没法交代。”张家港凤凰镇凤凰村党总支书记徐敏峰说,每天一大早,他就赶到村部,找人碰头想办法。

  用好“熟人社会”的规则

  见到宋平,是在周五傍晚,她刚从村里回镇上,平底皮鞋上蒙了些灰尘。

  不穿高跟鞋,源自第一次下农村的经历。11年前,宋平从上海大专毕业返回睢宁,去官山乡官南村干主任助理。

  “土路坑坑洼洼,我穿着高跟鞋去,没几天把脚磨破了,不好意思说,就那么忍着。”

  乡村拒绝象征城市生活的高跟鞋,农民用怀疑的眼光迎接这个城市女孩。

  “上任没几天,村支书派我带队,去治理河道。我哪天干过这活?村民们磨磨蹭蹭,想看我出洋相。我抄起铁锨挖土方!宣传委员拿着喇叭喊:‘大老爷们,别让一个丫头给看扁了。’”

  那天,宋平双手磨起水泡,却苦有所值。“村支书拉着我的手,笑着说:‘不错,不错’。乡亲们也肯给面子了,我到哪都端茶倒水。”

  宋平的经历,在第一代大学生村官中很普遍。赢得农民认可,避免“排异反应”,大学生村官才能干得久。选择离开的大学生村官,除了待遇达不到预期,多半也因为无法融入农村。

  要为农民认同,必须从情感上融入农民。睢宁县委组织部张艳清说,“12年前,我刚到邱圩村,住在农民家,却离他们很远:自己烧饭,关门看小说。一个月后,我终于走出门,一家家找人聊天,老乡们渐渐喜欢我了,我也摆脱孤独,进入村官的角色”。

  相信所见,不信承诺,务实的农民接纳务实的大学生村官。2002年,田文安到东海大湖村当副书记,听说水质太硬,就跑补贴,找人集资建水厂,“天天去海边拾鹅卵石,晒脱几层皮。”两年后,全村人喝上了自来水;1997年,黄俊刚到江都民和村,干的头件事,也是跑钱造桥;同一年,曹良伟一到沛县胡寨村,领人建翻水站,改造洼地,“天冷,没人下水放石头,我穿裤衩跳下去!”这年,千亩洼地多收了一季粮食,农民真高兴。

  乡村,有诗意的田园风光,更有无数的困难:向农民收钱,调解矛盾,动员计划外怀孕妇女做手术……沛县五段镇党委副书记韩方兴感慨:不下农村,不知村官累。上面千根线,下面一根针。哪样事都得干好,哪样事都不好干。睢宁魏集镇镇长助理柴军回忆,十年前,头一次去农民家收几百元钱,竟跑了十几趟。

  面对“真实的农村,真实的农民”,解决困难,肯花力气还不够,用好乡村的游戏规则更重要。

  曹良伟说,“1998年,我当村主任助理,吴家兄弟大打出手,法院判了也不服。我找村里张会计出面,骂了两人一顿,然后吩咐:宅基地怎么分、老人怎么养。老张怎么说,他们怎么应。费孝通说得对,中国乡村是熟人社会,讲理讲法,但有时更认权威。他们辈分高,说狠话有人听。”沛县鹿楼镇副镇长燕存冲认为,顺着农民的心理,用好农民认可的技巧,往往事半功倍。

  干得好,用得好,留得久

  留得住,才能干得好;用得好,才能留得住。从组织部门到大学生村官,都认同这样的观念。

  其实,留与不留,对第一代大学生村官来说,权衡取舍的支点在于:能否在乡村找到实现个人价值的平台,能否在多重利益的比较中找到心理平衡。

  当了十年大学生村官的徐敏峰,不断拒绝父亲的要求,不肯回家打理公司,作为凤凰村党总支书记,他更喜欢把村子当公司运转的成就感。

  “利用金融危机,我们低价收购不动产,最近买了批厂房,就比估价便宜了700万元,转手租出,一年赚了八九十万。”小伙子有干不完的事,“前年我刚当书记,全村人均收入1万元出头,集体净资产961万元,而现在,分别增加三分之一和近一半。”他不在意7万元的年收入,但很看重镇里奖给优秀村官的冰箱,“这是我的家乡,干得越长,感情越深,越舍不得走。”

  “用得好”,才能激励大学生村官“干得更好”;“发展得好”,才能让他们“留得更久”。

  留在乡镇的第一代大学生村官中,相当部分进入乡镇领导班子,还有不少成为机关的骨干。在沛县、东海,各有7人被提拔为乡镇党委副书记、副镇(乡)长,睢宁则有12人。东海县组织部副部长刘晋说,第一批大学生村官的发展速度,比从校门到机关的公务员总体要快,“对大学生村官,我们提拔一批,培养一批,已有6人考上副科级后备干部。”各地为大学生村官预设多条出路,比如:对他们考公务员给予适当照顾。在东海,近半大学生村官考上公务员。

  很多基层干部认为,要用开放的眼光看待第一代大学生村官的去留。引导大学生进入农村,不仅要培养更多优秀的基层干部,更要为整个社会培养人才。对选择离去的人来说,村官的经历也是人生成长的财富。

  “1998年,我到江都张纲村当村官,只干了一年,就回家办厂,但却终身受益。到农村,我真正了解基层社会;当村官,体验农村办事难,我身上的浮躁也磨掉了不少。”江都老板韦长瑾说。(记者 孙巡 郁芬 李源 吕妍 郑全庆)

  采访手记

直面村官的接班人危机

  4月11日,走进睢宁县邱圩村,满眼低矮的房屋,除了叽叽喳喳进出村部的女人,村子格外安静。

  “村里2000多人,出门打工就有五六百人。年轻人走了,剩下老人、女人、孩子,整个就是‘386199部队’!”61岁的村委会主任刘连礼说,干了12年村官,早想退了,可没人接班,“前任书记干了15年!”

  “年轻人出门打工,一年挣一两万元,很轻松;当村干部,书记、主任一年不过6000元,村民小组长只有800元,哪个肯干?我这年龄,想打工也不行了。”老刘直言,村官虽小事很多,“支书常年在外招商,家里靠我照应。每天早上,我骑自行车,绕村子跑一圈,哪家有事就叫住我。”

  农民人均年收入4000多元,集体收入为零,邱圩村最大的难处还是发展慢,“基础设施欠账太多,光村内修路建涵闸,就要50万元。集体没钱,找农民筹,难啊!”老刘认为,土生土长的村官,优势在熟悉民情,腿勤嘴勤。不过,对发展经济,他感到很难。“搞过大棚,经纪人这块没跟上,东西卖不掉,农民没积极性;种油桃,都挂果了,农民嫌来钱慢、来钱少,刨掉出门打工;办工厂,哪有人肯来投钱?”

  而62岁的黄广义,在睢宁干了30年村支书,跟刘连礼有同样感慨。“去年打报告想退,上面不批,没人顶。”没人接老黄的棒,还是因为待遇低。“我去年拿了3600元,加上考核奖,不过5000元,太低了!我干了40年村干部,如果当民办教师,到现在,每月也能拿2000元。我不敢跟机关公务员比,每月1000元,向打工的看齐,总可以吧?”他很苦恼:自己看中的能干人,人家不愿干,想干的人,能力又不行。他把自己的村子称为“捣蛋村”、“空壳村”:村里3400多人,三分之一出门打工,可是留下的男女老少,总得有人照应,村里穷,背了七八十万元的债,越穷越捣蛋,矛盾多。关于发展,老黄与老刘感同身受,“弄大棚?办工厂?没钱没技术!改变农民的观念更难。”

  年轻人潮水般离乡进城,要素流失的乡村面临前所未有的人才危机。谁来干村官?刘连礼所在的镇,25个村支书中,50岁以上的超过一半,30岁至50岁的近四成,30岁以下的寥寥无几,其中,年龄最大的村支书鲍书俊,今年67岁,当了40多年村组干部,“明年退休,听说每月只拿200元。我都干了32年支书。”

  老一辈村官生于农村,熟悉乡村,服务农民的信念强,在农民中的威信也高,但是,他们年龄偏大,文化素质低,难以更好地带领农民发展经济。在当下的中国乡村,这是个普遍问题。

  村官虽小,却扮演了党和政府与农民之间的纽带,他们的工作能力和工作状态关系基层的稳定与发展。解决村官接班人危机,必须提高待遇,吸引更多的农村能人干村官,培养更多的农村年轻人当村官。尽管村组干部不在公务员体系内,但他们承担了面向农民的公共服务职能,与机关公务员相比,只是分工不同,理应由公共财政支付与劳动付出相匹配的报酬。提高村官的吸引力,更离不开打通向上的发展通道。上世纪很长时间里,不少乡镇干部是从村干部提拔的,而现在,从“村官”到“镇官”,这一跃难之又难。应尽快让优秀的村干部进乡进镇,进公务员体系,关闭这扇激励大门,就是弱化村官对人才的吸引力。

  当然,在经济薄弱地区,由于财政支付能力有限,短期内,难以通过大幅提高村干部待遇,从乡村内部吸引更多优才干村官,因此,从外部输入人才,选派大学生当村官,不失为好路子。各级财政为大学生村官支付工资,是为乡村治理和长远发展买单,也是城乡公平的基本要求。从各地招聘大学生村官十几年的实践来看,哪怕只有少数人留在乡村,也能从局部解决村干部年龄偏大、知识老化、发展能力薄弱的问题,局部改善的不断累积,最终必能带动乡村整体进步。

  “城里少一个大学生没什么,村里多一个大学生了不起。”十年前,是这话打动大学生黄俊,让他选择回村“接棒”。今天,江都多了一名称职的现代村官,而黄俊也在乡村闯出别样的成功路。愿更多的大学生村官沉下身子,融入乡村。青春向下,生命向上。